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美國移民浪潮中的關鍵角色:社工(上)

在語言不通、文化隔閡、子女教養、經濟壓力以及社會融入的多重壓力下,新移民家庭常承受巨大身心壓力。一家之主往往自顧不暇,為了適應新生活耗盡心力;青少年則在教育體系中掙扎於語言適應、文化認同與心理健康;對於年邁的新移民來說,身體健康與複雜的美國醫保制度更是一道額外的挑戰。當一個家庭同時被這些問題包圍時,往往步步艱辛。
 
在這些夾縫與裂縫中,社工(social worker)的角色至關重要。他們穿梭於家庭、學校與政府部門之間,不只是解決個案問題的實務者,更是連結社區與資源的橋梁,是理解與傾聽的開端,是倡議與制度改革的推手。
 
早在1967年,來自香港的移民母親伍寶玲(Po-ling Ng)踏上紐約土地時,未曾預料自己會成為華人社區社會服務的「開荒牛」。那時的她,只是為了三個孩子的未來,逃離動盪的香港。然而,六十年後,當偷渡與走線潮再度湧入華人社區,熟悉的困境重演於無數家庭。伍寶玲的故事,也因此成為一代又一代新移民的鏡子與借鑒。
 
從動盪中出發:感恩節踏上新旅程
 
1967年11月的感恩節,伍寶玲帶著兩名年幼子女和腹中胎兒,搭上從香港飛往美國的班機。身後,是動盪不安的香港——1967年香港的左派組織響應大陸文革,發起對抗港英政府的六七暴動,街頭衝突與炸彈襲擊頻傳;前方,則是一個語言不通、未卜前途的新世界。
 
初抵紐約,她英語蹩腳,沒有美國學歷,懷著身孕,唯一能找到的工作是進入製衣廠做車衣工。感恩節隔天,她就拿著剪刀跟嫂子學上工。她回憶初入工廠的恐懼:「聽到衣車聲就害怕,布料堆滿桌,分不清哪片是袖子,哪片是領子。」
 
但生活不容退縮。她每天早上八點送孩子去託人照顧,晚上八點下班,一週工作超過72小時,才領到她在美國的第一張薪資支票——21美元。那張銀行回單,她至今仍珍藏,視為奮鬥的起點。
 
但她從未忘記一句話:「要改變命運,就要讀書,先學好英文,再拿到美國的學歷。」孩子出生後,她用車衣賺的工資報名紐約大學的英文課,一邊打工、一邊學習,最終打開命運的另一扇門。
 
 六小時面試:踏上社工之路
 
1968年8月,女兒剛出生,伍寶玲開始四處尋找工作。有天,她在報紙上看到下東城一家社福(戒毒)中心招聘社工,便決定一試。面試當天,看到進出的多是吸毒或酗酒者,幾乎看不到華人,讓她心驚膽跳。
 
當時中心唯一的華人員工剛好是華策會董事,便介紹她到新成立不久的華策會申請。1969年1月27日,伍寶玲來到華策會位於Pell街3號的辦公室,接受猶太裔主管柯恩(Allen Cohen)長達六小時的面試。儘管英文有限,她仍自信地表達:「我願意接受挑戰,回饋社會。」
 
柯恩事後回憶:「她英文不好,但全程很自信,教育背景紮實,又吃過苦,正是我想找的人。」
 
華策會當時經費拮据,年薪僅5,100美元,發薪也不穩定。但伍寶玲毫不猶豫接受了這份工作。白天繼續在工廠做三小時;下午則投入社區服務,從此開啟了她長達半世紀的社工生涯。
 
她與柯恩也成為最佳拍檔。伍寶玲熟悉中文與華人文化,柯恩擅長與政府溝通、爭取經費。「他說我就是他最好的資源。因為你懂社區,我懂制度,我們合作,就能把資源帶回來。」她說。
 
一次在市長林賽(John Lindsay)主持的公聽會上,柯恩突然踢她一腳:「你上去講!」儘管英文不流利,她仍站起來談華埠老人問題,細述社區需求。會後不久,相關撥款便批下來,奠定了他們與政府機關合作的基礎。
 
探訪孤老:靠保濟丸、百花油撐命
 
1970年代初,唐人街尚無任何華語社會服務。伍寶玲開始逐戶探訪獨居長者,親眼目睹許多老人過世多日才被發現的悲劇。
 
當時華埠因美國移民政策限制,女性難以來美,形成以年長單身男性為主的「單身漢社區」,住在條件惡劣的「散仔房」(Single Room Occupancy, S.R.O.),一間公寓裡隔出數個床位,擺上雙層床,租客採「輪更制」輪流睡覺——白天上班的一批人下床後,夜班回來的人接著躺上去,租金低廉,賺到的薪資大都寄回中國養家。
 
她發現,多數年長者生病時不懂如何就醫,加上當時唐人街的中醫師有限,許多人習慣以「保濟丸」與「百花油」自行治療。她笑說:「我常戲稱他們為『保濟丸、百花油』,因為他們生病了也只能吃那個、擦那個,就靠這兩樣撐著命。」
 
那時大家普遍的觀念都是自己解決問題,或通過同鄉會,都不會伸手去政府要錢。她發現,多數長者拒絕申請福利,原因有三:一是愛面子,怕讓鄉親覺得丟臉;二是怕有「案底」,影響日後申請家人來美;三是語言與文盲問題,根本不知去哪裡求助。
 
在此期間,古巴難民大量湧入,伍寶玲主動協助他們申請白卡(Medicaid),因而深受感謝。她笑說:「他們感恩得不得了。」正是從這樣的實務工作中,她逐漸打開名聲,建立跨族裔社區的信任與口碑,並將服務從古巴人擴展到華人。
 
老夫少妻與移民家庭的隱痛
 
隨著美國放寬華人移民政策,許多年長未婚的華僑終於返鄉娶親。他們多已年過六十,甚至七八十歲,卻迎娶家鄉十餘歲的少女。對方家庭為了移民機會,甘願犧牲女兒的青春。這些女孩初來美國,對生活一無所知,只知道自己肩負著「救家人」的任務。1970年代的中國貧困問題突出,許多人面臨溫飽問題,特別是農村地區。這些年輕新娘來美後努力寄錢回國、申請親人來美團聚。
 
然而,這類婚姻多半潛藏危機。雙方年齡與價值觀的差異導致關係緊張。丈夫多半控制妻子,不准她們外出工作,怕她們外出後「變心」。現實是,許多年輕妻子一旦進入車衣廠工作,靠著手腳快、年輕力壯,很快能賺到遠超丈夫的薪水,開始質疑自己是否該為這段不平等的婚姻犧牲一輩子。最終,有人選擇離家出走,留下子女給年邁丈夫照顧。
 
孩子成了最大受害者。母親離家後難再照顧子女,父親又年老體衰,根本無力應對育兒責任。當父親送孩子上學,孩子常被嘲笑「爺爺接送」,心理受創。那時也沒有託兒所或課後照顧,孩子常在學校放學後無人看管,回家也缺乏情感與生活照顧。再加上學校依年齡分班,卻無雙語與特教資源,使他們成為教育死角;不少孩子因此流入幫派,只為尋求歸屬感與庇護,這成為當時華青幫派問題的溫床。
 
伍寶玲深知這些問題的根源,她協助家庭重建,也曾為被房東恐嚇的百歲老人爭取權益,帶著傳票與法律援助律師上門抗爭,甚至在送達傳票時遭房東夫婦推拉、拉扯和羞辱。雖曾崩潰落淚,丈夫勸她辭職,她卻堅定地說:「我不想放棄這份工作。」
 
這些經歷促使她推動設立「人瑞中心」,為無依長者提供生活、法律與社交支援。1972年,她與柯恩合寫提案,成功向州府爭取三年共13.2萬美元經費,為華人長者服務立下里程碑。
 
拯救迷途青少年
 
「當年人瑞老人中心還沒成立時,我做了很多不同的工作,其中一項是幫助華人青少年。」伍寶玲回憶道。那時華埠幫派橫行,如飛龍幫、鬼影幫等,她幾乎都有接觸、甚至幫助過其成員。
 
後來,他們在華策會策劃成立了專門服務青少年的部門——Project REACH。「那時候65初中(今華埠131孫逸仙初中的前身),沒有雙語課程,許多剛來美國的移民青少年聽不懂英文。我們便租用一個地下室,找義工放學後幫他們補習。補完習再教他們打乒乓球,就是希望他們不要被幫派吸收,有正當的興趣。」
 
然而現實比想像殘酷。「華青幫派不高興,因為我們等於切斷了他們的財路。」她回憶,「有一次,我們正在地下室補習。那裡位於街道下方,有一道閘和樓梯通往裡面。因為沒錢裝冷氣,只好打開閘蓋透氣。沒想到,有華青在閘外對著地下室開槍掃射,有些人當場就中彈身亡……」
 
「那些孩子原本活潑開朗,那天就這樣沒了。」她說,「我們的社工是一位ABC(美國出生的華裔)女生,平常很有愛心,親眼目睹整個過程後,嚇得呆住了,後來她說再也無法回去工作,太傷心了。但我堅持下來,因為我相信——如果我們不做,誰來做?」